讲座|戴锦华×李洋×黄竞欧:倦怠社会为什么值得我们深思

3月24日,中信出版集团与北京大学会议中心合作,在百周年纪念讲堂放映了电影《倦怠社会:韩炳哲在首尔和柏林》,此片由伊莎贝拉·格雷泽拍摄,是关于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一部传记型纪录片。放映结束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戴锦华和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洋就纪录片与韩炳哲已经出版的中文作品展开了对谈。映后谈由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讲师黄竞欧主持。

黄竞欧:今天我们要聊到的这个人物——韩炳哲,在我看来可能算得上是国内近五年来最被大众所熟知的哲学家或者思想者。他的思想非常“破圈”,但是他跟我们比较熟悉的像德勒兹、阿甘本、巴迪欧这样的哲学家又有所不同,他所破的这个圈层并不限于电影导演或者艺术策展人这样的群体,更多的非文科专业、原本对哲学没有那么大兴趣的同学,或者打工人,深陷中年危机的各种群体,都变成了韩炳哲的读者。因为他很擅长用“过劳症”或者“功绩主体”这样的概念,去关涉到这些人。

而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在我看来,韩炳哲所关注到的这些所谓自我剥削的“功绩主体”们,也在通过大量购买和阅读韩炳哲的作品,把韩炳哲本人塑造成了最大的“卷王”。韩炳哲的著作的出版基本上是集中在2010-2015年间,中信出版集团在2019年和2023年分别引进了他的18册著作,当然后面还会有新的来跟大家见面。

接下来我们就进入今天的对谈环节,首先我想先请问一下两位老师是通过什么样的路径接触和了解到韩炳哲的?透过他的文字对他有什么样的印象?

戴锦华:非常好玩,我完全是通过和学生的谈话、和他们讨论作业中被广泛提及和引证这个人的时候,认识韩炳哲的。此前好像都是我先推荐某位思想家给学生,这大概是第一次,我通过这样的路径认识外国的思想家。

我最早读的是《透明社会》和《精神政治学》,读过以后就觉得他是少数的、在今天的世界上,用自己的学术工作尝试与现实对话,尝试与当代人以及我们所置身的社会进行对话的一个思想者。同时我觉得,作为一位学院中人,他的作品并不是今天主流意义上的学术生产,而更像是一种置身于现实当中的沉思者。

黄竞欧:我想追问戴老师一个问题,您读他的文字,感受到他是这样的一个写作者,在看完这个纪录片之后,您对他的印象有什么变化吗?

不过从纪录片中我有了一个新的获知——当这位韩裔德国学者行走在首尔这样一个空间中的时候,他在直接地讨论东亚人的困境,尝试对东北亚社会,也就是大概全球化时代最引人注目的、经济高度发展的社会的进行阐释,这是我从纪录片中得到的新的获知。但我同时也通过纪录片感知到,即便韩炳哲这样的思想者在面对这种现实的时候,对于他所阐释的那种出路、构想出的解决方案,也是无力的,这种感觉在纪录片中体现得比他的文字作品更为强烈。

李洋:我们有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学者小圈子,经常会在一起关注西方的新动态,大概是在2013、2014年左右,有人把他英文版的书发给我们看。当时就觉得这个人非常敏锐,选的点都是我们比较关心的,技术社会中人的精神面貌。但是当时我觉得他是一个畅销向的哲学家,我更想关注学院派的动态,韩炳哲有一种非学院的感觉。后来他的作品很快就被翻译成中文出版,我就又去买书看。

我觉得韩炳哲的出现其实还是很重要的。我跟戴老师的感觉是一样的,韩炳哲是带着东亚经验写作的。为什么一个韩国人在德国读书工作、用德语写作,他的文字却在东亚社会有那么好或强烈的反馈?这个非常值得玩味。比如我很早就知道他写了《山寨》这本书,后来我们才翻译成中文,讨论的是中国经济发展和文化发展过程中的问题,他尝试为中国辩护,或者为东亚的哲学或理论做一个重新的梳理。我觉得他的很多点是说得很准的。有一点值得关注的是,他实际上是一个韩国人,用德语来写作其实有很大的困难,他的书写得很薄的一个原因,我觉得也许像身为捷克人的卡夫卡一样,他也是用德语写书,也写得比较简单,这既是他们的障碍,也是他们的武器,可以很直接、简练地把他们观察到的问题表达出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韩炳哲也许不是学院派公认的那种典型的哲学家,但他代表了今天哲学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关心人遇到的问题,给人们遇到的问题提供一种药。从这个意义上看,韩炳哲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家。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需要读他,觉得他谈的话题很有趣,并且字里行间能读出一些况味的原因。

黄竞欧:两位老师都谈到了他身为韩裔和他在德国从事哲学的经历,李洋老师也在法国生活过很多年,在做的电影理论也跟法国相关。就我阅读韩炳哲的体验而言,虽然他是德国的学术背景,但是他好像更接近于一种法式写作。李洋老师是否认同我的判断?您觉得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他的求学或者生存的境遇对学术气质的养成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李洋:我不知道说“法式”是否合适,现在好像大家说话要谨慎一点。萨特是现象学的传统代表人物,他去德国听了现象学的课,回法国后就写了存在主义的著作——《存在与虚无》。他认为我们不要做大学里、金字塔里形而上学的哲学,要跟今天的人的生活有关系。“哲学应该在大街上”,这是《存在与虚无》导言中的话,如果说这是法国哲学的特点,韩炳哲是符合的。

二战后的法国哲学家都积极介入社会生活,如果哲学还是经验的、学院的,它的生机就会萎缩,只有跟人、跟生活、跟年轻人的困惑发生关系时,它才能焕发能量。所以二战后的很多哲学家关心现实,他们的哲学思考、训练与他关注的现实总是发生密切的联系,这决定了他们讨论什么问题,决定了他们的思想方向。从这个角度看,虽然韩炳哲经常引用德国的哲学经典,比如黑格尔、康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但他也经常会讨论福柯等法国哲学家,讨论当代问题,他的写作方式和面对大众的态度很像法国思想家,具有法国哲学的特点。

我的留学生活好像没有对我学术气质的养成有什么特别的影响。我是觉得韩炳哲可以悠闲地在德国、韩国,很闲适、没有压力地思考和写作的状态非常令我羡慕。在法国有人会在咖啡馆里闲坐一下午,尽管我在法国留学了一段时间,我从来没有像他一样享受过咖啡馆这种空间的感觉,或者社会给他提供的那种状态。

戴锦华:我们总会一言以蔽之说“欧洲思想”或者“欧洲哲学”“西方哲学”,其实更重要的可能是具有差异性的内部的相互对线世纪的欧洲思想的发展都主要发生在法德对话之间,有时英国会有一点份额。所以在这种意义上说,在一个用德语写作的人的著作中看到某种法国的印痕,或者在法国的学者身上看到德国思想家的痕迹,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但总的说来,我并不觉得韩炳哲是法式的写作,之所以我们会产生法式这种印象或者感觉,其实就是刚才李洋老师说的,是韩炳哲对现实的敏感,对现实、当下的关注,在字里行间所表达出的一种介入。就像纪录片当中,他漫步在墓园,漫步在废墟,其实是在都市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被焦虑和忧郁症的浪潮所淹没的社会之外或旁边。他这样的位置和写作本身,正好会更清晰地表现出置身在某一种距离之外,但是保持很强的关注度。可能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会觉得他有某种法国理论的意味。

其实法国理论就是指战后这种具有极强的现实感和介入性的动能,但不同的。